大夜班有一個很重要的工作,就是要把當天報紙的報頭抽出留下,為的是統計每天賣出多少份報紙,要退回多少份。
剩下的內頁報紙就會統一集中成一落,晚點就會有人來收。通常是一位操著濃厚外省口音的老伯伯,他只有一隻左手臂,固定在半夜三點多時騎著一台三輪腳踏車出現在店門口附近,走進來店裡,彎下腰用他的左手臂盡可能的抱起地上的報紙,分兩到三趟全部搬上他的三輪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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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時候他會再走回店裡,到櫃檯前從口袋裡掏出22塊錢放桌上,「長壽,白~~~的。」他總是用濃厚的外省口音說出不變的這句話,「白」這個字的發音發得很扁,還會拉出較長的尾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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半夜沒什麼人,有機會我們就會在門口一起抽煙,聊上幾句,由於他的口音重,很多話我也是似懂非懂,半猜半理解,但無所謂,大家都只是找個人各說各話罷了,說什麼其實沒人在意。
至於那些報紙,老伯伯要拿去幹啥,我也不是很在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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凌晨大約四點,就會有一個中年男人開著一台深藍色小麵包車出現在店門口邊。掀開後車門,會看到裡面滿滿各家當天的報紙。男人點了點數,把報紙搬進店裡靠近門口的位置,就放在報架邊,我一有空就會蹲在那邊把報紙分類對折上架,方便上門的客人選購。
有一天,中年男人下完報紙後站在門口抽煙,他對店裡的我招了招手,示意我出去。
我放下手邊的工作,走出門,點了根菸抽著,等他開口說些什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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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小兄弟,打個商量,明天開始你收完報頭之後,剩下的報紙留給我收吧。」
「我沒差啊,但平常都是阿伯在收耶,你要不要跟他說一聲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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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不用啦,你就放櫃臺裡面,我來下完報,就會順便收走,我有需要,幫個忙囉。」
「噢,好啊。」反正舉手之勞,只是想不透他要舊報紙做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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隔天,我依照約定把剩下的報紙收在櫃檯裡。
外省阿伯三點多走進店裡看不到報紙,也沒說什麼就往門外走了。
四點多,中年男人一到,下了報紙,就把舊報紙順便載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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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下來幾天,外省阿伯還是每天進門看了一眼,看不到東西,就又默默的走了。
大約一週後,阿伯突然走到櫃檯邊,舉起他僅存的左手往櫃檯上用力一拍!
「你什麼意思?連報紙也要跟我搶?你這年輕人也太貪了。」他的眼中、語氣裡盡是憤怒。
「搶?貪?伯伯你在說什麼?」我萬分不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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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少裝蒜!剩下的報紙你一定是自己拿去賣了!」
「蛤?我賣那些報紙幹嘛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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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不然那些剩下的報紙去哪裡了?」
「送報紙的人說他要,叫我留給他啊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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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那些報紙是我在收的,我先收的,這些年都是我在收的!你一定有跟他勾結,拿他好處!」他幾乎是用大吼的吼出這些指控。
「我沒有,你們誰要就誰拿走,關我什麼事。」我也不高興了。
他又拍了桌子了一下,食指往我指了指,轉身走出去,嘴裡依然念念有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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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晚中年男人來收完報紙要離去前,我叫住他問:「大哥,這些報紙你都拿去幹嘛?」
他看了我一眼,笑著說:「拿去資源回收,賣錢啊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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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哪!我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!
原來我的不經意竟然斷了人家的一部分生路呀。我真的非常後悔,萬般的後悔。即使我並沒有做任何虧心事,卻因為一時無心,惹出自己延續到此刻的淡淡傷心。
「大哥,不好意思,明天開始,這些報紙我還是會請伯伯收,就不麻煩你了,因為是他先收的,而且這幾年都是他在收的。」
「別這樣啦,不然以後賣的錢,我們一起分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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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大哥,我們都有兩隻手,伯伯只剩一隻,就別跟他搶了吧。」我堅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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隔天,我又把拆完報頭的報紙放回原來門口的位置。
半夜老伯伯再度踩著三輪車經過時,我衝出門口喊了他一聲,同時手往門口指了指。
一會兒他進來把報紙收走,綁好,放上三輪車。
他再走回店裡,到櫃檯前從口袋裡掏出22塊錢放桌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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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長壽,白~~~~~~~的。」今天他的「白」字音拉得超長。
「長壽,白~~~~~~~的。」我學著他的外省口音,把一包白長壽放櫃檯上推給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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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小鬼~~~」他笑著用僅剩的左手食指朝我指了指。
「今天這包白長壽,我請客。」我把22塊連同煙一起推給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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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不用,我有賺錢。」他搖搖頭,只拿起那包白長壽,揣進左邊口袋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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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生活就在我根本不在意的一堆報紙裡輸贏。
這就是他在意的尊嚴,我必須要謹慎的尊重。